他是我来到日本,第一个与我长谈的人,而且一谈就谈了三个小时。二零一九年春,日本平成三十一年,我来到日本冈山交换留学。一到就向邻居打听了附近的超市,书店的位置。于是有天下午,我造访了位于冈山大学附近的这家旧书店。
店主是个头戴白色包巾老爷子,「はい、いってらしゃい」(来了,请进)虽有些瘦小,却干练,双眼炯炯有神,活脱脱地就像动画片里的炼金师一样。忘记了我们是怎么聊了起来,但是兴致冲冲地一聊就聊到了晚上八点多,晚饭都忘记了。我出来时,天已经黑了,看我骑车离开,店里的灯才熄了。
他的店离我的住所很近,所以我经常会去转转,并不是为了看书,而是去聊天。我们交流的范围很广,从历史文化到语言,到社会方方面面。他并不是冈山人,而是大阪过来的,阪神大地震后失去一切,辗转岛根等各地最后来到这里。谈到他亲历的那场灾难,震后救援还未到来,人们平静地在废墟中分享着,自己手上也许对别人有用的物资,水,大衣等等,自然而然的善意令人动容。
还有因为开店的原因,接触过各个时期形形色色的留学生,谈起对中国留学生的印象,老爷子也并不在乎我的身份,而是总正直的说出他的真实所想。我在说到中国人对日本人的印象是亦同。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建立在真诚的基础上的。记得我还打趣地送给他了本孔健的书『日本人は永遠に中国人を理解できない』、日本人永远无法理解中国人。当然我的观点并不是这样,不过即使中国人也无法理解中国人,所以也有一定道理。当我们要谈理解的时候必须放弃中国人或日本人的立场,从人类的共同角度才有互相理解的可能。这是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提出来的跨文化理解的条件。
对于这个问题,他提出的是一个令我意外的事,他说,理解的最大前提,是心怀敬意。这就是日本人的人生哲学。日本人对待万事万物,任何人与自然应有的态度。
是啊,心怀敬意才有理解的可能,才能产生理解的意愿,或者说,敬意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理解了。文化与文化,就像人与人之间一样,必定有很多不同。每个人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与经历下产生出不同的习惯,常常我们第一眼看到某个打扮的奇怪的人,便会自然而然地给别人“贴标签”,或者一听是从某地来的,就自然而然的把某种刻板印象套在别人身上。于是那个人无论做出来什么,都只是标签化下的某种“应该的”表现。
可是真的那样“理所应当”吗?我们真的了解他们吗?我们又真正理解我们所贴的那些标签的含义吗?我想自从给别人打上标签的那一刻,我们就已经丧失了评判的理性与理解的可能了。老爷子提出来的敬意说,实在是意义深远。
我不能代表所有中国人,我所代表的是真实的我自己。去掉那些生硬的标签化,才有一个个活生生的真实的灵魂。文化理解也是如此,而且不光对待他人,对待大自然,天地宇宙,一切的动物植物,砂砾尘土,我们都应该首先------心存敬意。这是我在日本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。
二零二零年,日本纪年令和二年春,我即将离开冈山的最后一天,我最后一次去那家书店告别。老爷子送我一本书做纪念,我请他为我写一句寄语。
只见:
“万事,首先要心存敬意”
(すべての事にまず敬意)
——引悟史